淺談宋代禪學思想對黃庭堅書風的影響

吳仲平

摘要

宋代乃為學術思想空前多元的時代,除了以理學為核心的宋學外,另一方面亦廣泛汲取道、釋、玄學思想。而禪學是佛教宗派中富有生命力的旁支哲學,宋代理學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也與禪學產生了交融的現象。黃庭堅身處於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不論從其流傳下來的書論及書蹟都可明顯看出其書法藝術創作和書學思想受到禪宗影響極為深刻。本文透過對宋代的學術思想背景,探討了黃庭堅吸收禪學思想的內容及方式,從另一個面向揭示出黃庭堅的書學理念與禪宗相互會通的規律性,並說明黃庭堅的書法風格在其發展演變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

一、前言
黃庭堅(1045~1105年),北宋著名詩人、書法家。洪洲分寧人,字魯直,號山谷道人,又號涪翁,工文章,長於詩,與蘇軾並稱「蘇黃」,開創「江西詩派」,其書法初以周越為師,後取法顏真卿、懷素、並受到楊凝式的影響。大字得力於瘞鶴銘,奇崛放縱,卓然自成一家,與蘇軾、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黃書不僅享譽當時,影響後世也頗為深遠,至今仍備受推崇。
而禪宗是一種融入中國道家、儒家傳統學術內容的哲學思想,書法則仰賴連續的線條運動來傳達書家內心的感情或藝術觀,進而創造出獨特的書法藝術,禪與書法的本質間存在某些共同的因素,當兩者融合之後便開辟出另一種書法美學的新天地。禪宗在北宋的流行,對黃庭堅的文學創作、思想、行為,都產生鉅大的影響。同時,黃庭堅在書法藝術的創作和書法美學思想上也受到禪宗的影響至深。
本文試從黃庭堅的書法創作特點、書學理論及書法風格來觀察其與禪宗之關係。


二、北宋學術思想與黃庭堅的生活
北宋是一個學術思想空前自由的時代,但從另一個面向來看卻也是思想統治開始嚴厲的時代,早在熙寧年間,蘇軾就因有在詩文中譏諷朝廷的嫌疑被捕受審,險些喪命,而黃庭堅也牽連在內,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場有名的文字獄。到了紹聖年間,黃庭堅在新舊黨之爭中再度以所謂修《神宗實錄》多誣的罪名被貶,所以他不能不在文字方面謹慎小心。黃庭堅的晚年便是因一篇《承天院塔記》被人告發涉嫌誹謗,而流放宜州。諸多因素使得黃庭堅的一生在書法、詩詞創作的心理狀態無一不受到影響。

(一)北宋-多元哲學思想匯融的年代
中國佛教繼隋唐之後,出現了一種交融匯合的趨勢。這種融匯不僅表現佛教內部各宗各派之間的相互滲透, 而且表現為融合儒、道二教的思想 。 到了宋代,終於出現了儒、釋、道三教思想的大交融,宋代理學的產生即是這個時代背景下的產物。宋代之理學不但發揮經學之微言大義,也窮極了心性義理之學,說這一切都是深受佛道之影響,並且能夠融會貫通,使得儒家在當時成為一種新氣象,稱為新儒學。
中國哲學思想派系自古百家爭鳴。從東晉開始至隋唐這一時期,中國文化逐漸確立了以儒家為主體、儒釋道三家既各自獨立,同時互相補充的格局。因而中國傳統文化是儒釋道三家鼎足而立、互融互補的文化。而自古帝王所尊崇的儒學,也是吸收了其餘各家的一些長處。宋代理學的形成,一方面便是吸收了禪宗的內容。
禪宗『自心顯萬法』的思想雖然在六祖惠能之前已經比較完善,但說得最明白、最通俗的,還是惠能。惠能《壇經》就說:于自性中,萬法皆現。正是禪宗的心性合一、體用合一、形上形下統一的理路 。而北宋的哲學思想最大的特色就是以儒學融合佛道,把幾微之學變成儒學的理學,重新樹立起儒學在中華民族的正宗地位,因而受到朝廷的推崇,被欽定為官方的正統哲學思想。於是,心學跟道學和禪宗結合產生了上述所談的新儒學,這儒釋道互補下的產物,同時也是北宋哲學思想的最奇異之處。

(二)禪學思想的萌芽
禪宗是中國佛教的一個宗派,是經過長期中國化形成的真正的中國佛教宗派,晉、宋以來,佛典傳譯既廣,接受上便多有歧義,從而形成了一批中國佛教的學派,如地論師、涅槃師、楞伽師,更進一步來說,在判釋經教的基礎上,出現了一批宗派。其中有有兩個宗派很能適應中土人士的心理和倫理,即禪和淨土 ,因而傳播更為廣闊,影響也更為巨大和長遠。這些禪師使得禪宗傳播更為廣闊,影響也更為巨大和長遠。禪宗的淵源在修持上是佛教的習禪法門,在教理上則是原始佛教即已形成的『心性本淨』觀念。西元四世紀以後涅槃佛性思想和如來藏理論的傳播則直接給後來的禪宗提供了更系統、更豐富的教理依據。這時有兩個人對於後來禪宗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即竺道生和達摩。竺道生提出『闡提成佛』和『頓悟成佛』說,達摩提出『二入四行論』,為禪宗打下了理論基礎。達摩的『二入四行論』主張入道途徑有二,一是『理入』,即:“深信含生凡聖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若也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於言教,此即與真理冥狀,無有分別,寂然無名,名為理入。”四行即“一者報怨行,二者隨緣行,三者無所求行,四者稱法行”。理入和行入指示出簡單快速的悟道即成佛門徑 。

  竺道生和達摩的宇宙觀都是以『自性清淨』為核心的本體論,這顯然接受了中土道家和玄學的觀念和方法;他們的人性論則吸收了儒家思孟學派的性善論 。而他們的人生觀就其入世傾向說則與儒家相通,就其自然主義態度說則是道家的 。就是說,他們是在大乘佛教佛性理論的基礎上,融合了儒家、道家的思想發展出適應中國文化土壤的全新的心性論的。後來的禪宗從更多的佛教經典裏汲取思想資源,主要是《維摩經》、《涅槃經》、《楞伽經》、《大乘起信論》等等。但從主導方面看,還是沿著竺道生和達摩的方向、不斷融合三教而發展心性理論的。

  除此之外,禪宗又是一個文化運動,得到了士大夫階層的廣泛支援和歡迎。這方面又體現了中土佛教居士階層佔據重要地位的特點。六祖慧能據說不識字,但紀錄他說法的《壇經》引經據典,顯然有相當高的文化教養。神秀和神會則都是大知識份子出身。士大夫階層乃是創造和發展禪宗的主要社會基礎。這一點從禪宗興起的情況可以看出來。黃庭堅所處的北宋中後期,新舊黨爭據烈,文字禍害盛行。官員既不能專政,也不能專事,官吏偷安,士風萎靡。許多文人士大夫都經歷了人生艱辛和仕途坎坷,許多人困惑厭倦於人生的紛紛擾擾,企圖逃避現實,超塵出世,於是遁入禪門,從中尋求解脫。這是黃庭堅入禪的關鍵因素。

(三)黃庭堅的禪學思想和習禪歷程
北宋時期,禪風日盛,參禪風氣一時蔚為時尚。北宋的君王實行較開明的文化政策,一時之間,三教並舉,為士大夫與禪僧的交往提供了寬鬆的政治環境。而《金剛經》、《華嚴經》、《圓覺經》等佛教經典在當時廣為文人士大夫閱讀。禪宗所宣揚的人生觀如隨緣任運即是解脫、人生如夢、生死無常,用自我的心理調解,來作為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手段,都引起文人士大夫感情上的共鳴。當時文人士大夫逐漸與禪僧建立起多方面的聯繫,並透過各種形式表達出對禪宗的熱愛。黃庭堅所處的江西是禪宗黃龍派的發源地。其家鄉繟寺林立,自幼生長在這禪宗氣氛濃鬱的黃庭堅,對於禪學自是耳濡目染。他的傳世詩文顯示出他讀過許多禪宗經典。他將許多禪宗故事應用到詩歌及書法創作當中。而黃庭堅一生中也結交許多的禪師,禪宗史乘《五燈會元》把黃庭堅列入黃龍派第二代傳人祖心禪師名下。他早年結識雲門宗的圓通法秀,後來十分景仰黃龍山崇恩禪院的慧南禪師,並受教於其嫡子黃龍祖心及弟子靈源惟清、雲嚴悟新,進而形成黃庭堅禪學信仰的功底人物。當他一涉入仕途,就與這些禪師廣交朋友,互贈詩作。據《山谷集》的記載,黃庭堅有知名友好一百二十餘人,其中佛教徒便有三十餘人 。黃庭堅與這些禪師不僅有共同的思想觀念也有相近的文學素養。

學禪是宋代文人的時代風氣,上述殘酷的生活時代背景是黃氏習禪的主要因素。元豐八年(1085)到元祐八年(1093),是黃庭堅深入研究禪學的時期,在這段時期,他寫了許多闡發禪性的禪境詩。紹聖元年(1094)開始被打成舊黨人物,在連連遭貶直至客死異鄉的悲慘遭遇中,黃庭堅主要依靠禪宗思想來鞏固堅定自己的意志力量,這些經歷使他覺悟出禪宗所要求的人生最根本的生死解脫問題,造就出一種隨緣自適的處世觀。

終其一生,黃庭堅對於禪宗信仰既是認真也是執著的。如同其詩作:

萬事同一機,多慮乃禪病。排悶有新詩,忘蹄出兔徑。蓮花生淤泥,可見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與晚色靜。


三、禪宗文化與文人書法藝術
禪指不立文字的目的,在於提倡直指人心的頓悟。在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思想的指導下,打破佛門一切宗教儀式的束縛,及其名目繁多的苦修。把這種禪修精神注入書法,首推唐朝的張旭和懷素,從兩人的狂草看來,興之所至,省減筆劃,字體忽大忽小,隨心所欲,猶如急風驟雨,飄忽而至,因而比起一般的草書來說更為寫意抒情,以致讀者難以辨認,所以在較大程度上打破了書法的可讀性,而偏向了可看性的一頭,後人稱之為狂禪。

到了北宋,當這種即心即佛的禪宗機趣,被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所青睞,頓時受到了廣泛的歡迎。回饋到書法上,積極引進這一自在智慧,並由此而轉變一代書風,使之在意趣上大做文章,黃庭堅的書法即在此為基礎下完成的。宋代以後,書法家們大多以筆情墨趣,抒心中逸氣作為最高追求境界,同時,也就在北宋以後,充滿著禪宗精神和書卷氣的文人書法和文人畫並肩起生,一直統治了我國藝苑達千年之久。禪宗即心即佛的革命精神,啟迪了文人的書法創作和書法審美觀,黃庭堅的書法與禪宗思想是極其密切的。

(一)禪宗的核心價值
禪宗是一種人生哲學。它以非理性的直覺體驗,瞬間的不可理喻的頓悟與體驗為特徵,形成與中國過去舊思維方式既有一定連繫又有很大的思維方式。中唐以後,它滲入了士大夫之中,並與那種追求適意自然的人生哲學與追求幽深清遠的審美情趣相融合,正好促進了中國式的藝術思維方式的產生。禪宗為藝術文化提供了強而有力的內在支柱,概括其內涵大致可分為五項 :

1.心性:禪宗的綱領是明心見性。它主張一個人要追求心的明淨,超然物色之外,不產生迷戀追求的念頭,用自身具有的真知來審視觀察一切,對一切事物現象不喜好貪求,也不厭惡棄捨。因此,心是成佛的本源,佛即是心的淨化,如果認識、理解和體驗了自我的本心本性,就可以立地成佛。
2.頓悟:頓悟是禪宗的思維方式。它並非天生決定,而是個人一生知識與生活的累積,從勞動經驗中不斷儲存於大腦中,一旦有什麼外物聲形偶然觸及,儲存於大腦中的信息自然釋放,使對某問題作出了解答。
3.形神:形是藝術外在的表徵,神是形所表現的審美精神文化現象。對書法而言,形就是文字的點畫形質和字的結構形態,而神就是書家思想、情感、知識、性格、品德、技能在特定時空背景下通過對線現的某種表現。禪宗認為生命是情感的母體,神是情感的根源,沒有情感就沒有生命,也沒有神的存在。神是可以代代相傳,不會因形的毀滅而消失。若以此觀點體現於藝術作品則可稱作品是作者形、氣、神的表現,一旦傳播於世,就不會因作者去世而消失。
4.意境:意境的審美效果就是要有滋味、韻味,屬言外之意,不用文字闡述而得意中意,進而超然物象之外,。老莊思想的美學已經提出大象無形、大音稀聲,言不盡意等觀點,佛家也有相同的論點。因此禪宗認為言語的內涵是有限的,表達不了意的豐富內容,即是言難盡意。要突破言或象的局限,創造出文字和形象的境界來。意境是禪宗文化的產物,它到後期已成為各種審美理想、審美情感所追求的藝術至境的概念。

(二)禪宗對書法藝術的影響
由於禪宗主張頓悟成佛,這也表示在一切參禪的基礎上,通過對某種物質、現象的觸發或啟示,在一霎那之間融會貫通,覺悟到禪意。如果悟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麼放下屠刀,即可立地
成佛。成佛不一定要靠長期寫經、誦讀、修行、齋戒、儀式等手段來獲得,透過“心見性的自覺,依舊可達到完善的境界。而明心至極端乃至於放任便成了狂禪。張旭、懷素書法在創作草書時,通過變幻莫測的線條運動,大膽地傾瀉自我的心性情感和氣勢,並敢於表現非理性的頓悟精神狀態。時至今日,人們欣賞懷素自敘帖的同時,彷佛還能看到大筆在時間中急刷律動,感覺到作者情感附著於線條上自在地翻滾起伏,靈感在運筆間突然耀動的情景。那些抽象變化不定的線條將有秩序的空間結構打破,形成筆墨的交響旋律。它將觀賞者帶到如夢如幻的意境,禪宗美學在行草書中達到完美的表現。
古代書家信奉佛祖,有的是為了逃避世事,有的是為了尋求精神的解脫。他們獨善其身,追求與自然合而為一。雖然書家們的個性,經歷,時代背景各異,但創造出來的書法作品不離其受禪宗的影響,如八大與弘一的作品即顯現出空寂絕塵,沉凝曠遠的禪家氣象;而蘇軾、趙孟頫、董其昌的作品則呈現淡泊寧靜、瀟灑自如的禪家逸趣。而黃氏書法裡的自由奔放與懷素是同一類的,都是書家精深修養,禪家心靈的自然流露,這是禪宗美學的精神的表現。不論書家是否通禪,自古禪宗的書法美學觀、藝術經驗、作品都不知不覺地影響書家。禪宗文化已不由意志地轉化為書家的潛意識,並制約其書法實踐的活動。


四、禪宗與黃庭堅的書法
通禪入書,與宋代文人士大夫階級習禪的社會風氣有密切的關係。上述的的北宋政治背景,促使文士們與宗教結合得如此緊密。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宋代可以說是以禪入書最理想的時代。黃庭堅正是在此時脫穎而出的傑出書家,以其近於禪意的審美趣味、藝術風格與對禪學的造詣,在書法領域裏自成一軍,構成了特徵明顯的禪書。也正因如此,黃庭堅的禪書作為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特殊類型,具有特別的價值。

(一)禪意領略與書境契合
黃庭堅的家鄉既是臨濟宗黃龍派的發源地,他的禪學思想自然受到其影響而形成。具體而言,黃龍派的禪學思想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放任自然。黃龍慧南認為:

避色逃色、何名作者。祖不云乎: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處。

因此,這裡所強調的是純任本性、惟我意志的生活態度。第二是要無往而非道。黃龍慧南認為:

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

這裡強調的是自己要認真體驗,都可以成佛入聖 。
黃庭堅傳世的許多書法作品中往往帶有個人強烈的個性特點。正如臨濟宗黃龍派的『放任自由』、 『無往而非道』的中心思想是一致的。禪宗開拓了一個浩翰無垠的宇宙,又將這個大宇宙縮小至人的內心中,於是心是一個人的主宰,透過心性的自我控制,人們期望從基本存在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求得解脫,又要保持在自我平衡的狀態中,於是禪就在每個人的心中。禪宗不知不覺便開發人的個性意識。這和黃庭堅的書法不受外在任何約束的格調意趣是相通的,黃庭堅的許多大行草作品也充分說明禪意書法的本質,同時也點出了禪宗的精神。清人笪重光言山谷筆畫銳利,具老僧之形。結構跌宕,瀟脫自如,如“散僧入聖”正是此意。

(二)以禪喻書-字中有眼
禪宗思想充份滲透至黃庭堅的書法創作中。黃氏一生大量引用充滿頓悟式的機鋒妙語、佛教偈語及
參禪的體會來闡述書法藝術上的道理,並直接用到以禪喻書中。如:余嘗論近世三家書云:王著如
小僧縛律,李建中如講僧參禪,楊凝式如散僧入聖。

用筆不知擒縱,故字中無筆耳。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豈易言哉。

老夫之書本無法也。

余初未嘗識畫,然參禪而知無功之功,學道而知至道不煩,於是觀圖畫悉知其巧拙功俗造微入妙。

西園草書,如散聖說禪,人不易識,若逢本分,鉗鎚雜碎。

黃庭堅透過這些主觀的觀看融入禪學思想的領域當中。
上面提到的用筆與有眼的關係,正是他在書法上面對於評價書法與禪的一個重要標准。禪宗所謂的
眼,指他們所參的話頭與所鬥的機鋒中最警策之處,是最值得玩味參悟的那一點,他們可因此而悟
道。黃庭堅早年書法還停留在意到筆不到的初始階段,顯然,他對於早年自己的書法評價應都是字
中無眼的。及其後年悟得蕩槳撥棹之法,才了解書法用筆的技巧與方法,此時可知他對於筆法有了
更深刻的理解與把握,做到了字中有筆,書中有眼的地步了。

(三)尚韻絕俗的書法觀
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指出『黃山谷論書,最重要一韵字,俗氣未盡者,皆不足以言韻也』,
這正是黃庭堅書論的精髓。黃庭堅好以『韻勝』、『乏韻』、『病韻』諸語來品評書法及詩畫。『
韻』正是黃氏重要的審美理想。黃庭堅品評王著的書法『用筆圓熟』、『筆法圓勁』、 『妙絕同時
,極善用筆』,但『美而病韵』。可見黃氏書論中的書法美並不等於韻,韻更高一層。黃氏學書,
初師周越,但後來認為周越勁而病韻,可見勁於書法中的氣勢力量也不能得韻。那麼要如何才能達
到韻的境界呢?黃庭堅認為第一要『胸中有書數千卷』,第二是要』不隨世碌碌”。透過多方面的
文化藝術勳陶,養成心的曠達、放任、思維的敏銳,並保持清高的人品和獨立不倚的精神。這與禪
家思維的方式不謀而合。

而要有超塵出俗的精神,就必須絕俗,黃庭堅認為:

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

今日欲學書,當求智永千字文……此小草乃無俗氣爾。

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

徐季海書,惟此一種有右軍父子筆法,而無俗氣。

不俗是他書法理論和創作的基本論點,在黃庭堅看來要不俗,必須具有高尚的品德和廣博的學識。
惟有人品不俗,志趣高遠,才能創造出不俗的作品。透過前述的文化爇術勳陶,提高個人的道德修
養,自然可以避俗,而為了有更高的文化素養,自然就得多讀書,寫出來的字才可以有較高雅的風
神氣韻。


五、黃庭堅書法的創新
在現今黃庭堅傳世的行書與草書作品相比,行書多用側筆,結構中宮緊縮而四維開張,呈幅射狀的
姿態,頓挫明顯,給予觀賞者極強的節奏感。草書則縱橫使轉,矯若遊龍,而結體長扁寬狹,最能
見出作者的才氣橫溢。但不管體格如何變幻,其瘦削與欹側的特徵是一以始終的。他從不用濃墨肥
筆,細勁強健的線條在空間布白中來回交錯,在運筆速度變化中;顯示出自己精美絕倫的技巧風格
和豐富多采的抒情意趣。黃庭堅的禪書,不但在精神上有著獨特的個人意涵,即便在形貌上也迥然
有異於歷代書家。

(一)頓悟-書法創作的關鍵
禪宗發掘本心的方法就是頓悟,頓悟就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強調的是在直覺的體驗中直接當下
地領悟禪宗真諦。禪宗所提倡的悟,也就是可以從自然的一切事物中悟入。黃庭堅曾在《山谷集》
中自述學書經過:

余學草書三十餘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
筆意其後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閑墨蹟,乃窺筆法之妙;於棘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
乃覺少進,喜之所得,輒得用筆。

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耳。不知與蝌蚪篆隸法同意。數百年來,惟張
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

因觀群丁撥棹而頓悟筆法之妙,這種悟得的方式並不是靠練習得來的,而是一種心理活動,屬於一
種精神領悟的境界。
黃氏對於美的新追求與所見的物象相結合,靈感一出現,馬上聯想到自身所熟悉的書法創作,在此
,書家雖必須具備相當的功力與胸中有書數千卷的字修養外,自身的思維也必須發展到極致。黃氏
的這種獨特體驗與他受禪宗思維的影響確實是深遠的。

(二)獨特的書法藝術觀
黃庭堅反對唐人重法度的審美標準,崇尚自由的風尚。黃氏很推崇李白的詩和字,在《跋李太白詩
草》云,『觀此詩草,決定可知胸中瀟灑人也』在《題李白詩草後》又說,『余評李白詩,如黃帝
張樂于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在書法創作中,黃氏認為應該要
有李白式的放任自由才是好的書法,他自己主張書法創作要能擺脫法度的約束,不去計較字的工拙
美醜,也不在乎別人如何品評譏彈。他只是把書法作為自適的手段,書寫的整個過程也是心境體會
的呈現,求得抒解心中所悟,進而得到一種快感。
另外,黃庭堅在被眨官宜州時,書寫《漢書.范滂傳》的行為,也表現魏晉時人超脫的胸襟,在《
題自書卷後》也詳細描述當時的心情:

雖上雨傍風無有蓋障,市喧憒,人以為不堪其憂。余以為家本農耕,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
,又可不堪其憂邪?既設臥榻,焚香而坐,與西鄰屠牛之機相直。

黃氏這種身處逆境,超脫自適的行為,也是自己對人生態度的表現。也因此,黃氏的書法觀除了在
筆法上多下功夫,對於心境的舒放自適也是頗為重視的。

(三)匠心獨具的書法創作
黃庭堅的書法創作成就表現在他的行草書上。行書代表之作:《松風閣詩》、《經伏波神祠》、《
范滂傳》等,可以看出特點為橫畫斜側而長,豎畫曲而有力,撇、捺盡力伸展,中宮緊斂,筆畫四
展,呈輻射狀的寫法;章法上,有的字向右或向左傾,似側若正,通篇予人一種縱伸橫溢大方的美
感。而於草書的代表作中:《諸上座位帖》、《李白憶舊遊詩》、《廉頗藺相如列傳》等,則發現
各種誇張的長線條和有意設計過的縮短線或圓點,作品的空間被分割成不同的形狀,使人產生一種
連續的運動感。
黃氏行書中內收放放的結構,草書中動中有靜的章法,或許這與宋代重文輕武的治國政策有關,文
人的待遇提高,使他們心中的優越感備增,進行書法創作時自然能隨意自由。或許這又符合禪家的
中心思想,而使得黃氏在書法創作中,有更多的選擇。
黃氏的創新舉動均體現在自於其書論及書法創作中,他的創新並非拋棄傳統,也不是停留在技法上
的改革,而是以思想為根底,透過技法的表現,來達成抒情寫意的目的,這是一種高層次的創新。


六、結語
綜觀上述,不僅可以發現從黃氏的詩學與其書法理論有著密切的關係,禪學思想亦深刻融入其中,
進而在其書法作品體現出來,如同黃庭堅以禪意融合書法創作表現出他在書法藝術中追求禪的意境
,這便是禪學思想中無所束縛的精神氣質,刻意追求獨特的人格風采,既要充分表現個性精神,就
要超凡絕俗,力求作品中個人自由無羈的情感與哲理,於是形成了黃書結構跌宕,灑脫自如,自成
一家的獨特風格。
黃庭堅的書法一方面是表達禪宗思維的外在具體形式,同時也是自己一生對禪宗信仰的堅持與執
著。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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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鄭峰明,〈黃庭堅的書法思想〉,《國教輔導》,第40卷第5期,民國90年6月,頁2~5。
4.鍾美玲:〈黃庭堅遷謫時期的心靈存養〉,《高苑學報》,第11期,民國94年7月,頁355~371。
8.魏小星、李劉杰,〈黃山谷的書法與禪〉,《泰州職業技術學校學報》,第3卷第 4期,2003年10月,頁5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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